2015年12月18日 星期五

月梧桐(十)

周之諒瘋了。

那日鬧騰了整夜,隔日周之諒醒來,盯著毫無一物的前方傻笑,又是哭,又是笑,無論誰碰他都會被發狂似的又踹又打。那個溫柔爾雅、如玉般溫潤的周之諒竟成了失了心的瘋子,而九王爺為了這唯一的獨子,一夜髮鬢盡白。



秋院花君梧桐消失無蹤,沒有人知道那夜在秋院發生了什麼,只有愛子心切的九王爺下令搜遍皇城也要將梧桐揪出,只是過了快半旬,竟是連個消息也沒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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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府,程典暇居住的院落,垂降的紗幔後有個人影,在程典暇推開門時瞬間僵住。
「是我。」程典暇說,他拉開紗幔,裡頭的是滿臉疲倦的梧桐。

那日一聽見九王爺怒氣沖沖地前往秋院,程典暇隨即趕往秋院,正要撥開攔阻他的小倌時,就聽見周之諒的悲鳴,他粗魯地推走那小倌,在一片混亂中抓住還哭得失神的梧桐,趁著夜深將梧桐帶回居處。

這些日子梧桐哭哭醒醒,說出的話不成話、字不成字,程典暇也不著急,梧桐一哭他便抱著他、哭累了就哄他睡,趁梧桐熟睡時讓人打聽外頭的事,也得空應付應付家人,幸而程家平時不太管這個閒散的兒子,只叮囑他在這個時刻千萬別出門惹事。

周之諒沒了清明這事,程典暇一直沒敢跟梧桐說,但那聲悲鳴太過心碎,梧桐親眼看見周之諒那模樣,想來也是狠狠撕裂了他的心。

「餓嗎?」程典暇問,梧桐搖搖頭,將身體靠上。程典暇摟住梧桐,才多久,竟已讓他如此消瘦。
梧桐迷茫地看著遠方,嘴唇顫動著好似想說什麼,卻又旋即放棄。
「不急,等你好了再說也無妨。」程典暇說,安撫似地拍拍梧桐的頭。褪去一身華服的梧桐,長髮未束,原該是個漂亮的孩子,卻瘦得令人心疼。

梧桐轉過身,伸手抱著程典暇。

程典暇不知道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,可以讓兩個人瘋的瘋、傻的傻,他知道梧桐藏著心事,但他一直以為他們有很久的時間,可以讓梧桐願意說出來,或忘記。

突然,梧桐起身輕觸著窗紙。程典暇溫柔地替他拉起滑落的外衣。
「下…雪了麼?」梧桐說,聲音清清涼涼,尾音消失在空氣中。
「是呢,都已經入冬了。」
「他…最後一次來,才是秋末呢。」梧桐說的是更前些的那晚。
程典暇沒有回話。

良久,梧桐才又開口。
「四少,我想說說話,您願意聽嗎?」
程典暇將梧桐抱入懷中。
「你說吧,我聽著。」

「我…」梧桐有點困難地開口:「我娘原是個婢女,她生得好看,卻傻得信了那人的愛語,到懷上我才曉得那人不要我,為了未出世的我,我娘連夜逃離那兒,想獨自把我養大。」

「但一個女人家要養個孩子談何容易,我小時又多病,我娘為了我四處奔走,掙來的錢全給我治病,終於在我四歲時走了,她那時才十九呢。」

「我那時哪懂什麼,她留了封信給我,將我託給信任的故人,讓他帶我回故鄉找舅舅,不想在半途給人搶了,幸得我長了張我娘的臉,才沒被順手殺了,那些賊人將我帶來皇城賣,是秋院的掌葉看中了我。」

「掌葉雖是待我好,但小倌館是個連孩子也要爭的地方,我懂事後,才看懂我娘寫的什麼。」

「信上寫了我的身世,我的名字,還有我娘給我的話。」梧桐說:「她要我找個地方,做點兒什麼也好,安家立命,就是這輩子別進皇城,別靠近那些大家,別碰皇家的任何人。」


梧桐抬頭看著程典暇,眼裡俱是悲傷。


「四少,我的名字是周讓,全名周之讓。」梧桐說:「九王爺是我爹,周之諒……是我的兄長。」


程典暇閉上眼,抱緊懷中早已顫抖不已的人。


「我原是要報復的,那人害得我娘早死,憑什麼他可以安睡?我被賣入小倌門受盡冷暖,憑什麼我的哥哥可以被捧在手心中愛著?我恨那人,我日日夜夜想著他失去最愛的人該有多痛,我是吃著那樣的恨長大的。」

梧桐邊說邊哭,手抓緊程典暇的衣襟死不肯放。

「但是他對著我笑。」

「我是要害他的,他卻對我那樣溫柔;我要害他,他卻那樣愛我、那樣疼我。」

「我慌了,我確實是恨著那人,可周之諒哪兒有錯?但若我不害他,我這樣處心積慮競上花君、接近他,那些個哭到瘋狂的夜我如何對得起自己、如何對得起我可憐的娘?」

「要不是有您、要不是有您、」梧桐哭得不能自己,連氣都沒法好好喘。
「我在這呢,梧桐,我在這。」程典暇抱緊梧桐,不停在他耳邊輕聲哄著。

好些功夫,梧桐的氣息才緩了下來。

「四少,您跟我說吧,二爺、二爺他如何了?」

程典暇沉默不語。

「您就說吧,那日他聽見了這事,我瞧他那雙眼,心中多少也有底了。」梧桐說,幾乎是哀求著。

程典暇深吸了口氣。

「他…沒了清明。」
程典暇感受到懷中的人突然沒了力氣,一慌以為梧桐暈了,趕忙低下頭,才發現梧桐癱在自己懷裡不住哭著。

「是我害的、是我害的。」
「他對我那樣好,我卻害得他成了如此。」梧桐越說越小聲,連著眼神也失了。

「梧桐!」程典暇驚叫,他捧起梧桐的臉,逼他看著自己。
「你別想傻事,你還有我,你不可以這樣。」
「四少……」
「我沒那樣堅強,你還有我,你不能忘了你還有我!」程典暇急說,不斷在梧桐耳邊說著說著,直到梧桐回了神,哭著直說對不起,緊緊抱緊了程典暇。

「有什麼事我都替你擔著,你只管什麼也別想,安心待著便是。」程典暇說:「我見著你在,心才安,你對我是重要的,梧桐。」梧桐回了好幾個是。


兩人都累了,梧桐哭累了便睡著了,程典暇一直到梧桐的呼吸平穩後才敢入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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